九月第二周的晨雾还没散透,维塔斯的银杏叶就在风里掉,一片砸在何曼青的礼仪课讲义上。她捏着银质茶杯示范“宫廷茶会的递杯礼仪”。
“对长辈递杯时,手腕需微倾三十度——四年级该懂的体面,不用我再教第二遍。”
我转着手里的杯子,瓷沿刮过掌心,有点痒。沈彻用胳膊肘撞了撞我,朝斜前方努嘴:“看,她又在跟手套较劲。”
他说的是宋辞。我们这排靠窗是我和沈彻,她在我们前斜方的位置,和孟清和、林溪坐一排,宋辞在中间。阳光斜斜切进来,刚好照在她搭在桌沿的手背上。白手套没戴牢,左手小指总往下滑,她隔几秒就偷偷蜷一下手指往回勾,可那截指尖还是固执地探出来。捏着杯耳时,因为胳膊长,手肘比桌面高出小半寸,她自己大概也察觉到了,指节悄悄用力想往下压,袖口的褶皱跟着一紧一松,却总差那么点意思。这姿势她从一年级就没改过来,何教授说了三年“手肘再压低些”,可一到课上还是老样子,像株没长顺的青竹,总比别人多出半分舒展。
上周写课堂论文,孟清和趁何教授转身的功夫,侧过脸对着宋辞眨了眨眼,宋辞会意,把写满论点的草稿往她那边推了推。林溪更直接,被点名提问时,干脆半掩着嘴小声问“英式下午茶的三层塔摆盘顺序怎么说”,宋辞嘴型比了个“甜在下咸在上”,救了林溪的场。
“宋辞,”何教授突然扬声,“到前面来,给大家演示向‘模拟伯爵’递杯。”
她应声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吱呀”一声。
她走到讲台前站定,比何教授带来的那尊陶瓷伯爵像还高出小半头。递杯时手腕没控制好角度,银杯在灯光下晃了晃,何教授的眉头刚要皱起,林溪已经在下面用气声提醒 “收手腕”,可惜宋辞没看见。
我清了清嗓子:“手腕再往回收半寸。”
她猛地回头,目光精准地扎向我这边。大概是背对着光的缘故,眼里的愠怒看得格外清。
何教授的戒尺敲在讲台上,声音陡然冷下来:“程千鹤,课堂上不准随意插话,这是最基本的礼仪——你当我的话是耳旁风?”
我低头抿了口茶,舌尖尝到点涩。沈彻在旁边用课本挡着脸,肩膀抖得像抽风。
其实不用盯也知道。她总在礼仪课上出这种小岔子,不是步幅太大,就是转身时裙摆扫到椅子腿。
午休时在走廊撞见她们三个,正站在公告栏前。宋辞怀里抱的法语词典厚得像块砖,被她夹在胳膊肘里,指尖在“soie”那个词上戳来戳去。孟清和在旁边念叨“法语课肯定要抽背”,林溪则在分析“程千鹤刚才是不是故意找茬”。
沈彻撞我胳膊:“听,有人说你坏话呢。”
我扯了扯领结——维塔斯高年级的银灰款,被我系得比谁都松。“不然看你?看你怎么把早餐的面包屑蹭到领带上?”话刚说完,那本词典“啪”地掉在地上,大概是她没捏稳。
我比她们几个反应都快,弯腰时先碰到词典封面。她的手也跟着伸过来,指腹擦过我手背,凉飕飕的,带着点墨水味。
我把词典递回去,指尖在她手背上多停了半秒,“拿稳点。”
孟清和在旁边偷笑,林溪用手指悄悄戳了戳宋辞的腰侧,眼里带着促狭的笑意,还朝我这边飞快瞥了一眼,那眼神像在说“你看他”。宋辞咬着唇没说话,转身要跟她们走时,一个粉色身影突然冲了过来。
“程千鹤!”乔璐璐的声音甜得发齁,抱着印有小熊的礼盒往我怀里塞,辫子上的蝴蝶结扫到我胳膊,“给你的!家政课做的蔓越莓饼干……”
我侧身避开,她的礼盒撞在走廊扶手上。宋辞她们刚好走到两步外,脚步顿住了。孟清和与林溪饶有兴致地看着,宋辞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鞋跟在地毯上蹭出浅痕——她总这样,遇到尴尬场面就假装研究地面。
“拿走。”我的声音比平时冷半度。
乔璐璐的眼睛红了:“我做了三个小时……”
“我说,拿走。”我重复道。
乔璐璐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抱着礼盒跑开,小熊图案在走廊尽头晃了两下就消失了。
林溪望着乔璐璐的背影,转头冲我扬了扬下巴。“乔璐璐这毅力可以啊,上周送曲奇,这周送饼干,程少爷就没半点动心?”
我没接话,只是瞥了眼宋辞,她正低头摩挲着字典封面,显然是听见了,只是不想掺和。
林溪拉着孟清和识趣地说“我们先去礼堂”,拽着宋辞要走。宋辞怀里的字典又往下滑了滑,她伸手按住,嘴里轻轻念了遍“soie”,尾音有点飘。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开口:“那个词,发音像‘丝袜’的‘丝’。”
她没回头,只闷闷地说了句“哦”。
沈彻凑过来吹口哨:“行啊程千鹤,拐着弯教人家法语呢?”
我踹了他一脚:“闭嘴。”
风吹进来,卷起几片银杏叶。我的舌尖无意识地碰了碰牙齿,默默把那个发音在心里过了一遍。
确实,跟“丝”差不多。
她肯定能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