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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思政
发表于 2025-8-27 09:25:33
诊所门口的分别场面,比预期中来得更仓促,也更令人无措。
林阿姨一手紧紧揽着还裹着我那件宽大外套、脚步明显发软的锦怡,仿佛搂着一件易碎的、却又惹了麻烦的宝贝。另一只手则有些费力地提着那两个一粉一蓝的空保温桶,语气急促而不容置疑地对我说:“小真,你自己能回去吧?我得赶紧把这祖宗弄回家捂汗,烧还没退彻底呢。”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有关切,但更多的是一种急于处理自家棘手事务的焦灼。
“能的,林阿姨,没问题。就几步路。”我赶紧点头,下意识想把自己那只刚拔了针、还按着酒精棉签的手从兜里拿出来以示无恙,动作却因为一丝莫名的僵硬和笨拙,反而显得更不自然了。棉签下的针眼传来轻微的刺痛,提醒着刚才诊所里的一切并非虚幻。
“嗯,回去赶紧把湿衣服换了,喝点热乎水,最好冲个感冒冲剂预防一下。今天…唉,谢谢你了啊。”林阿姨的语气总算缓和了些,但那句“谢谢”后面似乎还拖着半句未尽的、习惯性的责备,最终所有情绪都化成了一个混合着无奈、后怕和疲惫的叹气。她转头轻轻推了推靠在她身上的锦怡,声音又拔高了些,“走了!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这么疯!”
锦怡被她妈半搀半拖着,像个失去自主能力的提线木偶。她勉强回过头看了我一眼。脸上那抹病态的潮红还没完全褪去,像拙劣的胭脂。
眼神因为高烧而有些湿润朦胧,失了平日的清澈与伶俐,倒多了点罕见的、被病痛驯服后的温顺,以及…一丝飞快闪过、难以捕捉的、或许是愧疚的东西?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苍白干燥,似乎想说什么——是道歉?还是关于那条倒霉裙子的再次串供?
但最终,所有话语都咽了回去。她只是飞快地、几乎不易察觉地冲我挥了一下那只没有扎过针的手,手指在空中蜷缩了一下,像一个未完成的手势,随即就被林阿姨不容分说地拉着转过了身,踉跄着走向通往她们家单元门的小径。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小区绿化带那茂盛的冬青丛拐角。锦怡那件被我外套完全包裹的身影,此刻显得格外瘦小伶仃,仿佛能被一阵风吹跑。空气里残留的消毒水味顽固地钻入鼻腔,与雨后泥土、草木被彻底洗涤后的清新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矛盾又奇特的味道。而一种莫名的、巨大的空落感,也如同这潮湿的空气一样,无声地包裹上来,沉甸甸地压在心口。热闹喧嚣的戏剧骤然落幕,只剩下一个观众,面对着一片突然的寂静。
独自走回家的路,因为这寂静而显得格外漫长。湿透的运动鞋踩在湿漉漉的柏油路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沉闷声响,是这安静氛围里唯一的节奏。手上的针眼处传来隐隐的、有规律的搏动性疼痛,不断提醒着不久前那场狼狈的冒险和诊所里冰凉的药液流入血管的触感。脑子里不再有那些纷乱而试图文艺的比喻,只剩下切实的、席卷全身的疲惫,以及一阵后知后觉的、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冷意。
林阿姨那句“谢谢你了啊”还在耳边微妙地回响,与其说是感谢,不如说是一种客气而疏远的总结,一种划分界限的礼貌用语,清晰地标明了“我家孩子”和“邻居家孩子”的身份差别。而那句从小听到大的、“你是哥哥”的责任捆绑,与此刻“你自己能回去吧”的放养态度,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只能意会的落差,这落差的名字,大概就叫做“邻居”。是啊,只是邻居。所以锦怡会被立刻带回家严加看管,而我,需要自己面对空无一人的家和一场感冒的可能。
回到家,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寂静扑面而来,几乎让人打个寒颤。我妈果然还没回来。镜子里映出一个狼狈不堪的自己,头发依旧微湿,几缕不听话地耷拉在额前,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折腾后的困倦。脱下半干不湿、带着室外寒气的衣服,热水冲淋在皮肤上,带来一阵轻微的刺麻感,仿佛冻僵的肢体在慢慢复苏,血液重新欢快地流淌起来。直到这时,整个人才似乎慢慢从那种冰冷的、黏腻的、公共诊所式的氛围里挣脱出来,回归到属于自己的私密空间。
吃完药,胃里泛起一丝药片的苦涩。我瘫在客厅沙发上,身体像散了架一样沉重乏力,每一个关节都在抗议。但脑子却相反地异常清醒,毫无睡意。窗外天色正在不可逆转地渐次暗沉下去,厚厚的云层依旧固执地聚拢着,看不到星星,只有远处楼房窗户里透出的、暖黄色的灯光,星星点点地亮起。
就在这片寂静之中,隔壁阳台似乎传来一点模糊的动静——像是窗户被有些急切地关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紧接着,似乎还隐约夹杂着林阿姨拔高的、穿透力极强的嗓音。隔音效果尚可的墙壁让具体内容模糊不清,但那抑扬顿挫的语调,那熟悉的、带着焦虑和怒其不争的节奏,分明是在继续着诊所里未尽的“教育”事业。
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到了墙的那一边。想象着锦怡此刻的处境。她大概是在她自己的房间里,穿着干燥温暖的睡衣,窝在床上,捧着一碗可能比诊所那碗更浓、更辣、用料更狠的“爱心核武器”姜汤,皱着眉头,小口小口地喝着,一边听着她妈妈永无止境的唠叨。我们仅仅隔着一堵二十公分厚的墙壁,却仿佛处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那场共同的、带着点疯狂和默契的狼狈逃亡,在回到这栋熟悉居民楼的那一刻,似乎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迅速归位、各自收拾妥帖了——她是被妈妈严格看管、生病了更需要呵护也免不了被训斥的女儿;而我,是隔壁家那个还算懂事、但偶尔也会被她带者一起闯点小祸、需要自己照顾自己的男孩。
就在这种空落感几乎要沉淀下来的时候——
“叮——”
沙发角落里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幽蓝的光在昏暗的客厅里格外醒目。是一条新消息的提示音。打破了一室的沉寂。
烦人精:【图片】
我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手指有些急地点开图片。图片拍得有点晃,焦点对准的是一碗深褐色的、冒着滚滚热气的姜汤,水面还飘着几片明显的姜片和红枣。拍摄角度刁钻,特意展示了碗边沿那些似乎没有完全融化开、沉淀下来的细小姜末,仿佛在无声地控诉这碗汤的“杀伤力”。图片下面跟了一行字。
烦人精: 我妈煮的核武器…感觉喝下去不是驱寒,是嗓子要直接喷火了。【🥵】
紧接着,几乎没给我反应时间,又一条消息蹦了出来:
烦人精: 你的呢?喝了吗?@_@
我看着屏幕上那碗颇具冲击力的姜汤和那行仿佛带着她体温和语气文字,刚才那点几乎要凝固起来的空落感,突然就被这串突如其来的消息轻而易举地冲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带着暖意的连接感,透过这冰冷光滑的玻璃屏幕,再次清晰地建立起来。我们依然在各自独立的房间里,听着隔壁可能传来的模糊声响,承受着各自家长的关切或责备,但就在这一刻,我们不再是两个孤立的个体。我们依然是“共犯”。
我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敲击:
好烦: 刚吃完药。我妈还没回,没人给我煮这种级别的核武器,幸免遇难。【🙄】
消息几乎秒回。
烦人精:啧,可怜娃。需要姐给你空投一口不?保证瞬间打通任督二脉。【😏】
我能想象出她此刻脸上那副带着病容却依旧不忘嘚瑟和捉弄人的小表情,忍不住对着屏幕扯了扯嘴角。
好烦: 免了。您老人家自己留着慢慢享用吧,大补。别明天烧没退,嗓子先哑得说不出话,林阿姨更操心。
烦人精:【😕】…喂,说真的…
(对方正在输入…)
这几个字显示了挺久,仿佛她在斟酌措辞。
烦人精:今天…谢了。还有,裙子书包的事,对不起啊,又害你一起挨骂了。我妈是不是又念你了?
我看着这条断断续续发来的信息,能清晰地脑补出她此刻有点别扭、有点歉意、又有点怕我真生气所以小心翼翼试探的表情。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一下,原本想打字“可不是,又是因为我是哥哥”,但删掉了。最后回复:
好烦:没事。习惯了。反正…背锅也不是第一次两次了。我家太后还没回,暂时安全。
烦人精:【╰(艹皿艹 )】!找打是不是!…不过我妈说了,明天雨停了她去凉亭找找看。希望我的作业本和你的破伞都在。【ㄟ( ▔, ▔ )ㄏ】
好烦:嗯。希望吧。我的伞是其次,你的新裙子…自求多福。
对话在这里短暂地暂停了。窗外,更多的邻居家灯光亮起,像一双双温暖的眼睛。
那些暖黄色的光晕柔和地渲染在潮湿微凉的空气里,模糊了建筑的冰冷线条。我们之间,隔着一堵实实在在的墙,两个独立的家庭单元,以及父母们那套“他们是兄妹/邻居”的既定认知框架。
但此刻,隔着屏幕,那些由文字、表情包和共享的记忆碎片所构建起来的空间里,那种共犯般的默契、战后余生的联系、以及只有我们才懂的玩笑和吐槽,比诊所里任何刻意的文艺比喻都要来得更真实、更牢固。这是一种独属于我们之间的、隐秘的亲近感。
过了大概五六分钟,在我以为对话已经结束,准备去找点吃的时候,屏幕又再次执拗地亮了起来。
烦人精:唉,刚量了体温,还有我都快无聊死了。【(;´༎ຶД༎ຶ`)】
我看着这条消息,几乎能感受到屏幕那头她的沮丧和百无聊赖。
好烦: 好好休息吧你。养病要紧。无聊就睡觉。
烦人精:知道啦!啰嗦!跟个小老头...【😒】…你也是,别得意,说不定明天你也烧起来。
好烦: ……乌鸦嘴。睡了。
烦人精:晚安。【ヾ(•ω•`)o】
对话到此,真正意义上地结束了。我没有再回复。放下手机,房间里重新陷入了彻底的安静。然而,这安静似乎和之前的空落感不同了,仿佛被那段短暂的、隔空的交流注入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暖流和生气。雨后的夜晚,空气通过窗户的缝隙丝丝渗入,带着微凉而洁净的、属于植物的气息。
那个关于未来的、遥远而朦胧的约定,或许真的像一颗被雨水意外浸泡过的种子。但它并非如少年臆想般浪漫地深埋于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而是被现实轻轻地、暂时地覆盖在一层薄薄的、名为“邻居”和“兄妹”的日常土壤之下。
它需要漫长的等待,需要阳光雨露,也需要经历无数场这样猝不及防、狼狈不堪却又秘密共享的雨季冲刷,才有可能在未来某天,怯生生地探出嫩芽。
但无论如何,这个夏天,确实才刚刚开始。一切都还充满未知,也充满可能。窗外的世界一片潮湿黑暗,但手机屏幕熄灭前最后的那句“晚安”,像一个微小的光点,短暂地照亮了这静谧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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