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所里消毒水的味道混着窗外潮湿的泥土气息，钻进鼻孔。郑小真裹着我那件外套，歪在塑料椅上睡得毫无形象。几缕湿发粘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外套对她来说太大了，几乎把她整个人都包了进去，只露出一张烧得有些泛红的脸，像颗熟透的桃子。
药水一滴、一滴，缓慢地从输液管坠落，汇入她手背的静脉。那根细细的塑料管，仿佛成了连接我们这场狼狈逃亡与此刻静谧的唯一纽带。我自己的那只手背上也扎着针，冰凉的液体正不急不缓地注入体内。困意像潮水般涌上来，眼皮沉得厉害，但脑子里却乱糟糟的，全是雨幕里她模糊又清晰的身影，她狡黠的笑，还有手腕上那圈细细的金链在雨中闪烁的光。
“啧，小伙子挺有担当嘛。”一个穿着粉色护士服、约莫四十多岁的护士拿着体温计走过来，笑眯眯地看了眼裹在我外套里的锦怡，又看看我，“淋成这样，小女朋友没吓坏吧？”
“咳…咳咳！”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脸瞬间烫得能煎鸡蛋，“不、不是！她是我…我妹！”声音都劈了叉，心虚得不行。
护士阿姨一副“我懂我懂”的表情，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拉得老长，那眼神分明写着“此地无银三百两”。她把体温计塞到我腋下：“量量。小伙子紧张什么，脸都红透了。”
我恨不得把头埋进外套里。锦怡似乎被我的咳嗽声惊扰，睫毛颤了颤，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水汽氤氲的眸子没什么焦距地看向我这边，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小真正…吵死了…”然后又歪过头，呼吸很快又均匀起来。那副毫无防备的样子，和她平时张牙舞爪的模样判若两人。
护士阿姨笑着摇摇头，走开了。小小的诊室里只剩下药水滴落的微响和我们俩轻微的呼吸声。尴尬的气氛像凝滞的空气，粘稠地包裹着我。我僵硬地坐着，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再吵醒她，更怕对上她醒来后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回放她踮起脚尖、鼻尖几乎碰到我的那一刻，还有那句“你耳朵红了”…更要命的是腰侧被她掐过的地方，隔着衣服似乎还在隐隐作痛，带着一种奇异的灼烧感。
腋下的体温计像块烙铁。我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熟睡的人，她安静得像个瓷娃娃。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着玻璃，把窗外的世界晕染成一片模糊的水彩。诊所里惨白的灯光打在她脸上，显得那抹病态的红晕更加明显。一种陌生的、难以言喻的感觉悄悄爬上心头，像被雨水浸泡过的藤蔓，带着湿漉漉的凉意和微弱的悸动，缠绕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熟悉的大嗓门：“小真！锦怡！”
是林阿姨！她妈！我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就想坐直，结果忘了手上还扎着针，一阵刺痛传来，倒抽一口冷气。
林阿姨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手里拎着两个保温桶，头发有些凌乱，显然是一路跑来的。她一眼就看到了裹在外套里、睡得人事不知的女儿，又看到旁边同样狼狈、挂着点滴的我，眉头立刻拧成了麻花：“哎哟我的老天爷！你们两个小祖宗！我就晚起那么一会儿！怎么搞成这样了？！”她声音洪亮，整个诊室都回荡着她的担忧和怒火。
锦怡被这熟悉的高分贝彻底惊醒，猛地坐直身体，眼神迷茫地环顾四周，显然还没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盖在她身上的外套滑落了一半。
“妈…”她带着浓重的鼻音，可怜兮兮地叫了一声，像只淋湿的小猫。
林阿姨立刻心疼地扑过去，伸手就去摸她的额头：“哎哟这烫的！发烧了是不是？让你多穿点不听！让你带伞也不听！还有你！”她凌厉的目光瞬间转向我，带着审视，“小崽子！你怎么照顾妹妹的？两个人一起淋成落汤鸡？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你是哥哥！”
这熟悉的“你是哥哥”四字真言一出来，我就知道锅是背定了。从小到大，只要锦怡闯祸或者受点伤，这顶“哥哥失职”的帽子准保扣我头上。我张了张嘴，想辩解“是她先冲进雨里”、“是她不让我锁门”，但看着锦怡烧红的脸和林阿姨焦急心疼的眼神，所有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算了。我认命地低下头，声音闷闷的：“对不起，林阿姨，是我没看好她。”
锦怡似乎清醒了些，裹紧了我的外套，小声辩解：“妈，不怪他…是我自己…”她顿了顿，没往下说，只是偷偷瞥了我一眼，眼神有点复杂，带着点心虚，又好像有点别的什么。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护士阿姨适时地过来解围，熟练地从锦怡腋下取出体温计看了看，“38度1，还行，不算太高。小伙子你呢？”她又转向我。
我赶紧把腋下的体温计拿出来递给她。护士看了看：“37度8，也烧着呢。打完这两瓶，回去按时吃药，注意休息保暖，别着凉再反复了。”
林阿姨连声道谢，把保温桶放在旁边的小桌上，一个粉色的明显是给小真准备的，一个深蓝色的推到我面前：“小真正，你妈单位临时有事赶不过来，让我把饭也给你捎来了。快，趁热吃点东西。”
我愣了一下，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谢谢林阿姨。”
“谢什么谢，赶紧吃。”郑阿姨一边说着，一边拧开粉色保温桶的盖子，浓郁的姜糖水的味道飘了出来。她小心翼翼地吹凉，递到锦怡嘴边，“乖，先喝点姜糖水驱驱寒。”
锦怡乖乖地小口喝着，长长的睫毛垂着，显得异常温顺。
我打开自己那个深蓝色的保温桶，里面是温热的皮蛋瘦肉粥，上面还撒了点翠绿的葱花，香气扑鼻。是我妈的味道。饿了大半天，胃早就空空如也，我拿起勺子埋头吃起来。
诊室里只剩下我们喝东西的细微声响。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些，但天色依旧阴沉。林阿姨坐在两张椅子中间，一会儿看看锦怡，一会儿看看我，眼神里的怒气渐渐被后怕和心疼取代。
“你说你们俩，”她叹了口气，声音放柔了些，“都多大了？还这么让人操心。锦怡你一个女孩子，下那么大雨往外冲什么？还有真正，你也是，她不懂事你就跟着疯？感冒发烧多难受？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锦怡喝着姜糖水，含糊地“嗯嗯”应着。我埋头喝粥，没吭声。林阿姨的唠叨像背景音一样流淌着，带着家的烟火气和关切。
“对了，”林阿姨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语气又严肃起来，“锦怡，你早上穿的那条新裙子呢？怎么没见你拿回来？”
锦怡喝水的动作猛地一僵，眼神开始飘忽不定。我喝粥的动作也顿住了。完了，那件沾满泥浆的“战损版”新裙子，好像…被我俩情急之下塞进她那个湿透的书包里，遗忘在凉亭了？
“呃…那个…”锦怡支支吾吾，求助的目光飘向我。
我头皮一麻，硬着头皮接话：“林阿姨…那个…裙子…可能…淋湿了…我们走得急…”
林阿姨狐疑地看着我俩：“淋湿了？湿了就湿了，洗洗就行，放哪儿了？”
“在…在书包里…”锦怡声音细如蚊呐。
“书包呢？”林阿姨环顾四周。
我和锦怡同时沉默了。书包…好像也落在凉亭了。
林阿姨看着我们俩心虚到极点的表情，瞬间明白了。她深吸一口气，手指点了点锦怡，又点点我，气得说不出话：“你…你们…好！好得很！郑锦奕！小真正！等你们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们！新买的裙子！还有书包课本！你们俩！真是…气死我了！”
她气得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了两步。我和锦怡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像两只等待审判的鹌鹑。
“噗嗤…”一声极轻的、压抑不住的笑声突然打破了这凝重的气氛。我愕然转头，只见锦怡死死咬着下唇，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那双还带着水汽的眼睛弯成了月牙，里面盛满了恶作剧得逞般的狡黠和幸灾乐祸。
她竟然在笑？在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
她大概也察觉到我震惊的目光，飞快地瞟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吧，要挨骂一起挨，谁也别想跑！”
我看着她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还带点小得意的样子，心里那点愧疚和紧张莫名其妙就散了，一股又好气又好笑的情绪涌了上来。鬼使神差地，我也扯了扯嘴角，回给她一个“行，算你狠”的眼神。
林阿姨看着我们俩“眉来眼去”，还疑似“串通一气”地偷笑（至少在她看来是这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还笑？！你们两个小没良心的！烧糊涂了吧！”
她这一吼，锦怡立刻收敛了笑容，重新低下头做乖巧状。我也赶紧埋头继续喝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但刚才那短暂的眼神交汇和无声的笑意，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心湖，漾开一圈圈微妙的涟漪，冲淡了身体的难受和即将到来的“收拾”。
护士阿姨过来给我们拔针。针头离开皮肤的瞬间，轻微的刺痛后是解放的轻松。林阿姨一手一个扶我们起来：“走了走了，回家躺着去！回去再跟你们算账！”
锦怡裹着我的外套，脚步还有点虚浮，林阿姨紧紧搀着她。我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胳膊，拎起那个空保温桶。走出诊所的门，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湿润，带着泥土和草木被洗涤后的芬芳。雨已经彻底停了，天空依然是灰蒙蒙的，但云层似乎薄了些，透下些许朦胧的天光。
小区里湿漉漉的，树叶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偶尔滴落下来，砸在积水的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嗒”声。路过的邻居看到我们这副病恹恹的样子和被林阿姨“押送”的架势，都投来关切又了然的目光。
“看什么看！回家好好教育孩子去！”郑阿姨没好气地冲一个熟识的邻居说道，换来对方善意的笑声。
锦怡靠在她妈妈身上，偷偷回头看了我一眼。她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但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大病初愈的虚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顽皮。她冲我做了个极小的口型，无声地说：
“等死吧你。”
我翻了个白眼，回敬她一个同样无声的：“彼此彼此。”
林阿姨似乎察觉到我们的小动作，回头瞪了我们一眼：“还不快走！磨蹭什么！”
我们赶紧跟上。
雨水洗过的路面倒映着灰白的天光和婆娑的树影。三个人，确切地说是林阿姨扶着两个病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锦怡脚上那双精致的凉鞋踩在浅浅的水洼里，发出轻微的声响。我低头看着自己湿透后又被体温烘得半干的运动鞋，忽然觉得，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这场狼狈的感冒，还有林阿姨那必定会到来的“算账”，似乎…也没那么糟。
至少，夏天才刚开始。
而那个关于三十岁的约定，像一颗被雨水浸泡过的种子，在心底某个潮湿的角落，悄无声息地埋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