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假后的第一天返校，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雨水的湿漉，但更多了一种无形的、名为“初中生”的界限感。它不像林阿姨的唠叨那样响亮，却更细微地渗透在每一寸空间里。
走进教室门的那一刻，我就敏感地察觉到了一些变化。小学时男女混坐、课间吵吵嚷嚷追跑打闹的场景几乎绝迹。大家似乎自发地按照性别分成了两个阵营，男生一堆，女生一簇，课桌中间仿佛多了一条看不见却人人遵守的“三八线”。偶尔有必要的交流，也大多带着点故作自然的拘谨。
我的座位在靠窗那一组的中间。刚放下书包，还没坐稳，一个熟悉的身影就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带着一股淡淡的、甜腻的水果味洗发水香气——那是锦怡最喜欢的味道。
“小真正！你可算来了！”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亮，甚至因为病好了而更有活力，在这略显安静的早读教室里显得有点突兀。她几乎像小学时那样，习惯性地就要伸手来拍我的胳膊，身子也自然地凑近。
我心里“咯噔”一下，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身体微不可察地向后仰了仰，同时迅速地从书包里掏文具盒，手臂的动作恰好格挡开了她可能落下的手掌。我的目光没有完全看向她，而是落在桌面的纹路上，语气尽量平淡：“嗯，刚来。你烧全退了？”
锦怡的手拍了个空，在空中停顿了半秒，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但很快就被话题带跑：“早就退啦！我妈非得让我多捂一天，闷死了！诶，你知道吗，我妈昨天真去凉亭找了！”
她说着，又自然而然地想靠在我的桌沿上，像以前分享秘密时那样拉近距离。
我的屁股不着痕迹地在椅子上向后挪了挪，让身体和课桌之间空出更大缝隙，避免她的靠近。然后才抬起头，看向她：“找到了？” 我的视线快速地在她脸上扫过，确认她气色确实恢复了，然后就落向她身后的黑板报，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内容。
“找到啦！”她没在意我的细微闪避，或者说根本就没注意到，依旧兴致勃勃，甚至因为我的回应而更兴奋了些，声音不自觉地又提高了点，“书包和伞都在！就是我的作业本湿了一点点，裙子…呃，我妈说洗不出来了，彻底报废。”她吐了吐舌头，做了个“完蛋”的表情，但看起来并不太伤心，反而有点“冒险成功”的小得意。
“哦，那就好。”我简短地回应，低下头开始整理根本不需要整理的书本，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手头的事情上，用行动无声地表示“谈话可以结束了”。
周围似乎有若有若无的目光瞟过来。后排有两个男生互相挤了挤眼睛，露出那种心照不宣的、让人不太舒服的笑容。我感觉耳根有点发热，希望锦怡能快点回她自己的座位上去。
但她显然没接收到我的“结束信号”，反而因为我的沉默，以为我在担心裙子的事，竟然直接伸手过来，想拉我的袖子：“哎，你放心啦，我跟妈说是我自己非要冲出去才弄坏的，没你的事…呃…”
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我校服袖口的瞬间，我的手臂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一下，动作幅度之大，连我自己都有些意外。文具盒里的笔因为这下动作哗啦一响。
锦怡的手彻底僵在了半空。她脸上的笑容终于慢慢收敛起来，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一点困惑和不解。她看了看自己悬空的手，又看了看我明显避开的身体，眉头微微蹙起：“…小真正？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飞快地回答，声音有些干巴巴的，依旧不看她，只是更用力地捏着手里的书，指节都有些发白，“要早读了。你快回座位吧。”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凝滞和尴尬。
她站在原地，没动，也没说话。那种沉默比她的叽叽喳喳更让我感到不适。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侧脸上，带着探究的意味。我强迫自己盯着英语单词表，一个个字母却像蝌蚪一样游动，根本进不了脑子。
过了好几秒，我才听到她轻轻地“哦”了一声，声音里的雀跃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脚步声响起，她终于转身离开了。
我暗自松了口气，绷紧的后背肌肉微微放松，但心里却莫名地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和…愧疚感？仿佛刚刚无意中推开了一件原本触手可及的、温暖的东西。
课间操时间，人群像潮水般涌向操场。按照惯例，队伍是按身高排列的，我和锦怡因为身高相近，小学六年几乎一直是左右排。
音乐响起，伸展运动。我尽量把动作做得标准而用力，目光直视前方男生的后脑勺。但余光里，总能瞥见右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她做起操来有点懒洋洋的，不像别人那样用力，手腕软绵绵的，带着一种独有的、漫不经心的韵律。
踢腿运动。我小心地控制着幅度，生怕不小心碰到旁边的人。然而，在一次侧身运动时，我分明看到锦怡的视线飘了过来，落在我身上。当我下意识地看回去时，她却立刻扭开了头，下巴微微扬着，一副“我才没看你”的样子。但下一个八拍，她的动作似乎稍微规范了一点。
解散时，人群再次变得拥挤。我感觉自己的校服外套袖子被人从后面轻轻拽了一下。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那种拉扯的力道和方式太熟悉了。
我没有回头，但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些。
她挤到我旁边，肩膀几乎要碰到我的胳膊。我立刻像避开障碍物一样，向旁边跨了一小步，拉开一道安全的缝隙。
她似乎噎了一下，然后语气带着点明显的不高兴，直接问道：“真正，你干嘛老是躲着我？”
我的心跳猛地加速，有种被戳破秘密的慌乱，但脸上却强装镇定，目视前方，干咳了一声：“…没有。人多，太挤了。”
“骗人！”她毫不客气地拆穿，声音带着指控，“早上也是，现在也是！我身上有刺吗？还是你生病把脑子烧坏了？”
“你才烧坏了。”我下意识地回嘴，这是我们从小的斗嘴模式。但说完立刻后悔，这样岂不是又回到了那种毫无界限的熟悉感？
果然，她像是抓住了把柄，立刻又凑近了一点，试图看清我的表情：“那你说，为什么？”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洗发水味道，能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周围都是同学，似乎有人已经在注意我们这边的动静了。我的脸开始发烫，一种强烈的、想要立刻逃离这种窘境的欲望困住了我。
“没有为什么！”我的语气变得有些生硬，甚至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预料到的不耐烦，“你要觉得是就是吧。我先回教室了。”
说完，我几乎像是逃跑一样，猛地加快脚步，利用灵活的动作，几下就挤进了前面的人群里，将她和她那句未说完的“喂！”彻底甩在了身后。
我的心在胸腔里咚咚直跳，既因为快步走路，也因为一种复杂的情绪。我知道我的行为很莫名其妙，甚至有点伤人。但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应对这种周围环境悄然变化带来的压力，应对那些男生暧昧起哄的目光，应对......应对她那种全然不觉的、毫无防备的亲近。
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内容是自由活动。大部分男生冲向了篮球场和足球场，女生则三三两两地聚在树荫下、跑道边聊天，或者打羽毛球。
我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看着场上激烈的争夺，有点心不在焉。手里无意识地转动着一瓶没开盖的矿泉水。
一个身影在我旁边隔着一个台阶的位置坐了下来。
我没转头，但余光已经告诉了我是谁。身体瞬间又有些僵硬。
她也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抱着膝盖，看着远处打羽毛球的女生。那种安静，放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反常。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声音很轻，没有了平时的咋咋呼呼，反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小真正，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我张了张嘴，想说“不可能”，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了。该怎么解释？解释那种男生堆里流行的“谁跟女生玩谁就没出息”的幼稚论调？解释我看到她和别的女生说笑时，心里那点莫名的不舒服和更想远离的矛盾？解释我只是觉得我们都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勾肩搭背无所顾忌？
所有这些念头在脑子里翻滚，最终出口的，却只是一句苍白的：“…没有。”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忽然伸出手，目标不是我，而是我手里那瓶水。
“我渴了。”她说，语气很自然，仿佛这只是最寻常不过的要求。就像小时候她抢我的零食一样自然。
我的手指瞬间收紧，握紧了水瓶。这是一个明确的肢体接触的试探。
这一次，我没有像之前那样猛地躲开。
我的手臂僵硬着，内心在天人交战。理智告诉我应该把水递给她，或者干脆说“自己去小卖部买”。但身体却像是被定住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绷紧的手背上。
最终，我做出了一个极其别扭的折中方案——我没有把水直接递到她手里，而是手臂僵硬地一伸，将水瓶放在了我和她之间的那个台阶上，发出“叩”的一声轻响。
“喝吧。”我的声音干涩。
这个动作，既没有直接接触，又回应了她的要求。一种笨拙的、刻意的、自以为是的“保持距离”。
锦怡低下头，看着台阶上那瓶孤零零的水。她看了好几秒钟，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里的情绪。
然后，她伸出手，没有去拿那瓶水，而是默默地抱紧了自己的膝盖，把下巴搁在了上面。
她没有再说话......
我也没有再说话......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和一瓶没有人动过的矿泉水。
体育课结束的哨声尖锐地响起，打破了这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她默默地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没有再看我一眼，也没有拿那瓶水，径直走向集合的队伍。
我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看台阶上那瓶水，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搞砸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那种初中生该有的、清晰的“距离”，此刻却像那瓶水一样，冰冷而尴尬地横亘在那里，比我想象中要沉重得多。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但这一次，她的影子在前，我的影子在后，中间隔着一段清晰而沉默的空隙。
